我一直这样认为,屈原他是历史,因为:
1,我年轻时读屈原,敬爱之外,又觉有两样情绪,一是他的自恋,二是不停唠叨怀王种种,有点可厌。后来渐知屈子于世事不能忘情,至于楚国国事、怀王之类,只是他的接触点,一半是实际事务,一半是象征,他的这种关心,既是他的拖累,又是他精神上升的助力,而于“忠”的范畴,关系甚少。
2,怎样处理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的关系?屈子、孔子、庄子,不妨算是三个类型。中国人对孔庄的继承,千倍万倍于对屈原的继承。实际上,对孔子那种双重责任感(对社会、亦对自己)的继承,也不算很多,大多加以改造,先在精神上成为犬儒,而以社会目标,为一种遁辞;对庄子的继承,也有改造,很少有庄子提倡的身遁、心遁,大多倒是以庄子学为辞遁,自辩的漂亮话。
3,对屈原的批评,先看看来自儒家正统一方面的。最有名的批评,先是班固(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班彪(他说屈原不是达人)、扬雄(他说屈原不智,又说“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仲尼]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等等)等汉代人,在他们看来,屈原的诗好得难以企及,但其人格是有问题的(其实最大的问题就是令他们这样一班人尴尬)。至颜之推说屈原“显暴君过”,乃是说他不够忠,至贾岛,则连“孝”也用为攻击的工具。晁补之借韩愈的话说汉儒“不讥于同浴,而讥于裸裎”,再确切没有。
4,这种强行用一般范畴解释屈原,是一种主流,朱子的评价,算个代表。朱子一方面批评屈原“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语冥婚而越礼,抒怨愤而失中”,一方面又为他做了许多辩护。宋人对屈原的辩护,在咱们今天看来,有些也是对屈原的污辱,如做《楚辞补注》的洪兴祖,是拥屈的一员大将,他为屈原的辩护,全从忠列廉直这些范畴入手,朱子还赞扬他的评论是“发屈原之心至矣”,这些宋儒,实在令人气闷(后儒也如此,如刘献庭大谈屈原的“孝”,读来只觉可恶之极)。当然这些宋儒是真心爱戴屈原的,只是一正儿八经地立论,立刻腐臭,或年轻时的进取,未老便衰,而离屈原越来越远。朱子有首诗说,“昔诵离骚夜扣舷,江湖满地水浮天。只今拥鼻寒窗底,烂却沙头月一船”,这样的精神历程,在古代是普遍的。
5,正如孔庄在后世的儒生那里有某种合流,上面举的例子中,可以闻到丝丝庄子气。还有一批对屈原的批评,则庄气更浓,一般是将庄屈、屈陶对着说。张养浩“空快活了湘江鱼和蟹”,钟嗣成“试问屈原醒,争似渊明醉?早寻个稳便处闲坐地”,乔吉“江湖隐居,既学范蠡,问甚三闾”,张可久“清浊混沌待残年,休呆波屈原”,还算是上是感慨,至王恽的诗“用舍行藏圣有余,却从詹尹卜攸居。乾坤许大无容处,正在先生见道疏”,则亦可恶之极。这几个例子都是元代的,大概这时的人,最觉得屈原别扭,后如侯方域的“泽畔行吟帝期高,灵均憔悴寄离骚。幸留山野容闲放,稍待秋风觅酒鳌”,则是这种犬儒主义的代表作了。
6,举这些例子,是想说明,古代文人,对屈原的真正继承,实际甚少。是的,到哀怨时,他们就想起屈原来,但其一,哀怨在文学上有多个源头,特别是三百篇,其二,他们境况一好转,立刻忘掉屈原。唐代李德裕有诗云“远谪南荒一病身,停船暂吊汩罗人”,乃到病谪之身,忽觉与屈原有了沟通,很是可恶。徐渭骂得好:“无不长沙吊贾生,贾生亦自吊灵均。头陀暗里争餐鲙,却把干鱼哭向人。”大多数人,百分之九十九的精神在“争餐鲙”,只将百分之一,向湘江发些感叹,这样,悼屈的诗文再多,文章再漂亮,也算不是真正的继承。
7,何况,屈原的精神,远不止于此后儒理解的那些。他在后世,已少知音(两千多年后,胡适还说《天问》“文理不通,见解卑陋”呢),在当世,真算得上孤独的天才。他的绝望,当有一大部分,来自无法评价自己,他是传统的开创者,而不能从任何一种现成传统中得到安顿,不妨将他与但丁比较一下,但丁从精神传统中得到的慰藉,是屈原从没得到过的,屈原无人可以与交谈,只好在想像上上诉天庭,然而只是想像而已。顺便说一句,战国时人的生死观,与后世不同,楚人的,与中原人又不同,屈原的,与时人又有所不同,他的死,在后来看有不可解处,在他,却是最自然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