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种草种树、治穷致富活动的开展,对左宗棠收复新疆功绩的肯定,报纸杂志广泛引用杨昌浚吟颂左宗棠的诗:“大将筹边尚未进,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首诗引自秦翰所著《左文襄公在西北》。诗前有一段话:“光绪五年,杨昌浚应文襄公之约西行,见著道旁树,即景生情,吟诗一首。”诗后是一段评论文字:“前是思咏文襄公的豪情胜概,后是改造了王之涣‘杨柳春风不度玉门荚’的理解。传诵肃州大营,文襄公掀髯大乐。”然而无诗题。王秉钧将此诗收入《历代咏陇诗选》,新拟诗题为《左公柳》。清末民初,一些笔记诗选多收录此诗,虽文字略有出入,但均无诗题。《清朝野史大观》之《清朝艺苑》卷十《塞外上左文襄诗》条作“大将征西久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惹得春风度玉关”。来著录诗人名字,仅以“湘中游士某……献诗云”模糊处理。“征西”虽有气魄,但内涵远比“筹边”小。“引得”显比“惹得”有气势。然而上引两诗均把左宗棠称为“大将”,显得不伦不类。据罗正钧《左宗棠年谱》,同治十三年(1874年),左宗棠已晋为东阁大学士,秩正一品,总督陕甘如故。清代将大学士尊称为相国、宰执、中堂,作为部下的杨昌浚怎能将左相称为“大将”呢?民国初年的《湘雅摭残》解决了这个疑问。该书卷三收录了杨昌浚的这首诗,虽无诗题,却有编者的简述和评论:“秦陇道上,绿柳阴浓,皆左文襄西征时所植,世人名曰‘左柳’。杨昌浚有诗云:‘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遍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盖纪实也。”这里将左宗棠尊称为“上相”,符合清代土大夫之间称谓的习俗,表达了杨对左的敬重。
那么,杨昌浚的这首诗最早出自何处?有无诗题?据笔者所知,这首诗最早出自杨昌浚的诗集《五好山房诗稿》。此为光绪乙巳(三十一年,1905年)刻本,四卷。按年编诗,起自咸丰二年(1852年),迄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由杨昌浚的儿子杨鸿度、杨瀚檑、杨显桢校对。《诗稿》卷四在光绪己卯(五年,1879年)下,收录关于“左公柳”的七绝二首,既有诗题,又有自注:
嘉峪关七绝二首
第一雄关枕肃州, 也分中外此咽喉。
朅来跃马城西望, 落日荒山拥戍楼。
上相筹边未肯还, 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 引得春风度玉关。
注:左侯令防军自泾至肃时,沿途均种杨柳,有拱把者矣。
《湘雅摭残》的编选者收录了第二首七绝,删除了诗题及杨注,并将“湖湘子弟满天山”误为“遍”天山。“泾”即泾州(今泾川),“肃”即肃州(今酒泉市肃州区)。
杨昌浚诗中对左宗棠推崇甚高,仰慕左的功业,流露出对左的感恩之情。因为,杨昌浚是在左宗棠麾下发迹的。他革职后,又是左保荐起用的。据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中的《杨昌浚传》载:早在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浙扛巡抚左宗棠率师入浙,杨昌浚即随营出力,镇压太平军。同治九年(1870年)八月,杨以军功授浙江巡抚。光绪三年(1877年),杨昌浚因余杭县民葛品连妻(小白菜)与杨乃武案遭弹劾,上谕斥责巡抚杨昌浚“既不能据实平反”,又“哓哓置办,意存回护”,而被革职。杨返里途中,左宗棠自肃州寄书慰藉,杨有“相逢南雁增惆怅,喜得两书慰寂寥”的诗句,可见杨左之间“危难时节见真情”。光绪四年(1878年)四月,左宗棠的助手、帮办陕甘军务刘典以疾乞归。左宗棠抓住时机,“奏起前浙江巡抚杨昌浚帮办甘肃新疆善后事宜。许之”。六月初七,杨昌浚在故乡湘乡接到左宗棠的信及疏稿,即作五律,题为《戊寅六月初日接湘阴侯相书并疏稿,因刘克庞(刘典)通政告养,请以浚往代》。可见两人交情之深。七月二十日,杨才接到赏其四品顶戴帮办甘肃新疆善后事宜的上谕,“不觉涕零”,赋七律二首,发出了“君恩友谊知难谢,努力还赓出塞篇”的心声。杨即启程赴任,于光绪四年(1878年)底抵兰州,左自肃州大营来信邀杨于来年暮春至肃州视事。光绪五年(1879年)暮春,杨昌浚离兰州西行,见驿道旁左军所植柳树浓阴蔽空,联想到左的知遇之恩,即景生情,遂在嘉峪关前赋七绝二首,其中的“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一首以恢弘的气势,抒发了对西北生态环境的关注,一百多年来深受人们的喜爱,收入各种笔记及诗选中,传抄过程中字句有差异,并被改题为《左公柳》等,均属正常的文学现象。《点石斋画报》将左公西北植柳,以《甘棠遗泽》为题作画,画面上穿行于长城内外、重峦叠嶂中的驿道两侧,绿树成阴,驿卒行旅跋涉其中,免受炎阳之苦,无不感激左公之德。据此画题款,左公平定新疆、调任两江总督后,一些无赖之徒盗伐“左公柳”,致使有些路段寸术无存。杨昌浚继任陕甘总督后,萧规曹随,“令将此项树木重为封植,复严饬兵弁加意巡守。今当春日晴和,美荫葱茏依然,与玉关杨柳遥相掩映。”
左宗棠何以喜欢种树,这还得从头说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说的是打仗时后勤保障的重要性。左宗棠久历戎行,对深有体会。据天涯孽子《三湘人物逸事》载:左宗棠西征时,一运夫因天热口燥,偷拔农夫的一个萝卜解渴,农夫与之争斗,攀马向左告状。左莞尔一笑,对农夫说:“汝为老二,应敬老大。区区萝卜,不值争吵,老三为老大出钱还汝可也。”可知左宗棠行军作战,以运输为第一要务,特别重视运夫,谓运夫为老大,百姓为老二,他自己为老三。运夫通过道路输运给养军需,因之左宗棠更重视筑路栽树。
左宗棠平定关陇,进而收复新疆,是从潼关西进的,愈往西战线愈长,军需品运输愈为困难。因此,他令所部从潼关筑路,横穿陕甘,再分两路进入新疆。凡所需军火、军装、军饷大都来自东南,均经潼关西运。此路大抵沿元明清的驿道而筑,并令兵勇沿路植树,此即人们所说的“左公柳”。此为一艰巨工程。左宗棠书札说:“兰州东路所种之树,密如木城,行列整齐。栽活之树,皆在山坡高阜,须浇过三伏,乃免枯槁,又不能杂用苦水,用水更勤。”可知左宗棠深谙植树造林需“三分种,七分管”的道理,植树后即着兵勇严加管护,故成活率颇高。光绪六年(1880年),左从哈密东返北京,见“道旁所植榆柳,业已成林,自嘉峪关至省(兰州),除碱地沙碛外,拱把之树,接续不断”。
自西汉赵充国到清岳钾琪、杨遇春等等,用兵西北的将领多矣哉,但均未大规模植树,何以左宗棠独具慧眼,“新栽杨柳三千里”呢?这是因为左宗棠自幼在湘阴柳庄,半耕半读,对农林园艺及生态平衡有一定的感性认识,及长,义致力于杂学、地学、农学等经世致用之学,故西征时,参酌秦始皇筑驰道的规制,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因地制宜,沿驿道广植柳榆,加强管护,以收遮阴、防尘、护路、路标、绿化的综合效益。
左宗棠还对西北的生态环境非常关注。据《甘宁青史略》卷二十二载:“安定(今甘肃定西)早寒,草枯木凋,村农纵火,山谷皆红。左宗棠见之,问知县,以烧荒对。”左说明代鞑靼经常犯边,明军出塞纵火,使鞑靼骑兵无水草可恃,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现已承平,安能用此?“况冬令严寒,虫类蜷伏,任意焚烧,生机尽矣,是岂仁人君子所宜为?”遂自安定大营出示严禁烧荒,并通令陇东南及宁夏所属一体遵行。放火烧荒,是古代刀耕火种畲田的陋习,通过焚烧草木植被,殃及飞虫鸟兽,无非获得一些草木灰作肥料而已,其代价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水土的流失。烧荒尤对干旱少雨的甘肃中部地区危害最烈。
左宗棠是农家出身,对躬耕垄亩的田园生活心向往之,追求“天人合一”的生活,自号“湘上农人”,流露出一种挥之不去的生态情结,故所到之处最爱栽树种菜植桑。同治十二年(1873年),左宗棠整治陕甘总督府后花园——节园(今兰州市委驻地),筑槎厅,题名“一系”,开畦种菜,杂植薤韭、瓜瓠、萝卜,山药、冬寒菜之属,颇得故乡风味。他常常服短后衣,抱瓮灌畦,欣然自适。并题楹联日:“闭门种菜,开阁延宾。”“八月槎横天上水,连畦菜长故园春。”。光绪六年(1880年),左宗棠移节哈密大营,辟菜园二十亩,种植诸瓜菜俱全,在戎马倥偬之际,犹早晚步人菜园,督看浇灌,并使兵勇操演之余,耕种杂粮,不使游荡,实收赵充国屯田之效。光绪七年(1881年),左宗棠赴南京出任两江总督,每晨必到督署花园,呼吸清新空气,观看园丁灌园、锄草。左宗棠看到南京仪凤门一带有一座光秃高山,询知叫狮子山,不由慨叹:“狮子无毛,何以壮观瞻?”即捐银百两,令随从选购松柏桑茶树苗,绿化狮子山。又令随从踏看附近山头的土质,广植适宜树苗,还在城内空闲之地,遍植桑柏松杉数百万株,供百姓养蚕樵采。
左宗棠为了增加甘肃农民的收入,积极倡导植桑养蚕。兰州原有桑树,叶小葚多,经济效益不高。光绪初,左宗棠驻节肃州(今酒泉),令人从浙江购来桑苗数百万株,分发全省农民栽种,兰州始有大叶桑树。兰州一带,则令帮办甘肃新疆善后的杨昌浚负责植桑工作,于是兵勇在莲花池(即小西湖,在今兰州陆军总医院一带)、东教场(今兰州军区联勤部)、黄河边,乃至节园隙地植桑。这从杨昌浚于光绪七年(1881年)所撰《小西湖记》中能得到印证:“”光绪六年东,余奉命来襄西事,就池侧隙地辟桑园二区,导民种桑。”至今,兰州市委院内犹存一株高耸云天的桑树,或许为此次植桑的子遗亦未可知。
植树举措虽取得很大成效,但最终却未能贯彻到底。自光绪七年(1881年)左宗棠移督两江后,有些无赖之徒,就开始盗伐“左公柳”。曾蒙左宗棠提携的杨昌浚继任陕甘总督后,飭令各地补植柳榆,严令兵勇加意巡守,“左公柳”一度得以繁盛。但自杨去任后,封疆大吏多无暇顾及,以致“左公柳”愈来愈少。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甘肃学政叶昌炽赴任兰州,路过陕西长武,在烈日中享受“左公柳”的阴凉时,发现“左公柳”已被饥民砍伐过半,缺处已不胜烦热。1933年,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傅增湘游历陕西,亲见左公柳“今则旱槁之后,继以兵残,十里不逢一株”。不禁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浩叹。是年末,《良友》画报总编辑梁得所率摄影旅行团,道出平凉东关,到白水一带,尚能见到“左公柳”,甘粗两三围。1934年春,张恨水漫游西北,一入甘肃,只见沿路“左公柳”砍伐殆尽,所余无多,均被剥尽树皮,用以充饥了。这应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甘肃大旱引起大饥荒的结果。张在感伤之余,写了一首竹枝词:“大恩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杨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叉充饭菜又充汤。”后经道路拓建伐树及盗伐,“左公柳”所剩无几。至1947年,安西县三道沟尚有老柳树10株,树上钉木牌,楷书“左文襄公手植”。20世纪80年代,平凉郊外公路旁还有“左公柳”,绵延数十里。至今酒泉公园还有4株“左公柳”。“左公柳”虽然已是凤毛麟角,但左公对生态环境的关注现已得到了发扬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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