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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曙明散文选登《静坐在父亲的坟头》

时间:2015-03-23 11:36:40   作者:

 

 

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中间,有一块几十米见方的坟地。在坟地的边缘,有一座小小的坟莹。在这座小小的坟莹下面,长眠着我的父亲。

我坐在父亲的坟头,抚摸着墓冢上绿格茵茵的青草,心里默想着父亲的一些往事,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波澜般地涌过胸间。

放眼望去,春天的陇原到处都是春意盎然的庄稼,整个川道上像铺了一层绿毯,越过那绿得让人心醉的田畴,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那就是父亲生前生活的地方。如今,父亲的坟墓和那个村庄遥遥相望,互相对视,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每次回家,我都要来父亲的坟头坐坐。感念他的高大与平凡,聪慧与憨厚,淳朴与善良。回味他一生的艰辛与磨难,快乐与幸福,向往与憧憬。向他诉说自己的痛苦、烦恼、迷惘、彷徨。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甚至整整一天。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父亲和我并不是阴阳两界,天隔一方,而是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春天,在和煦的春风吹拂下,在不知不觉间,父亲的坟头会有嫩黄的小草发芽,先是一株,接着,又是一株,羸弱而瘦小。但是,只要有一滴水露,半缕光线,用不着多久,整个坟头就会小草青青,一派翠绿,慢慢地就会和周围绿油油的庄稼连成一片,就像是盖在大地上的绿被,每一阵风吹过,小草都会轻轻地摇曳;夏天,四周的麦田已变成了一片金黄,父亲坟头的青草还绿格茵茵,翠意盎然,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到了秋天,庄稼收了,田野变成了黄褐色,只有父亲坟头的青草还一片金黄,微风吹来,金黄的坟草“吱吱”作响;冬天,北风劲吹,大地一片萧索荒凉,父亲的小小坟茔就越发孤寂……

每每回味父亲的一生,感慨、感叹而心痛。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家庭一样,父亲他们兄妹九个,其贫寒程度可想而知。他只上了一年学,就去别人家放羊,一放就是几年。父亲去世后,我的脑际经常出现一个场景,不知道多少次了,只要脑中出现这个场景,就会有一种痛彻心肺的难过掠过,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在北风凛冽、天寒地冻的冬天,一个衣着破烂、饥肠辘辘的孩子不停地跺着脚,哈着手。寒风在旷野里肆虐,吹在他的脸上针扎般地刺痛,冷得他直打哆嗦。他跌跌跘跘地追赶着东跑西串的羊群,全然顾不上寒冷。天大地阔,没有他倾诉委屈的地方;地阔天大,没有他撒娇埋怨的场所。他也从来没有感到过委屈,从来没有埋怨过一句。他觉得命该如此,不怨别人。别人家的孩子吃得饱,穿得暖,那是人家命好。

父亲十四岁那年,家乡解放了,我们家分了田地。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对土地的热爱绝不亚于今天的孩子对电脑的着迷。他欢天喜地地在自家的土地上劳作耕耘,对土地的热爱渗进了他的血液,转化成了他对给了他土地的人民领袖毛泽东的无限爱戴和衷心拥护,这种感情伴随了他一生。

十六岁那年,他响应国家的号召,当了铁路工人。先后参加过陇海、石太等铁路的建设。为那个海晏河清、水蓝天透的时代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我相信,那个时候的父亲一定是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幸福。想想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远离父母亲人到几千里以外的山西去修铁路,每天要干非常繁重的体力活,钻隧道、扛枕木、砸石头,盼望着月底,盼望着发工资。只要工资发下来,只给自己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其余的统统寄给爷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的父亲正是用这种直接帮助爷爷养家糊口孝悌父母的亲情,间接地表达了对新中国的热爱。

国民经济三年苦难时期,甘肃农村遇到了极大的苦难。叔叔姑姑们面临饥馑之虞。为了不使自己的弟妹饿死,已经是五级工的父亲毅然决然辞去了公职,返乡带着弟弟妹妹开荒种土豆、高粱,保住了弟弟妹妹们的生命。听母亲说,那时候父亲天不亮就去开荒,到中午吃干粮的时候,把仅有的一点炒面让给弟妹,自己喝一点凉水权当充饥。多少年了,母亲讲的这个故事飞天壁画般地铭刻在我的脑壁。我非常钦佩父亲在生死关头在弟妹们面前表现出的献身精神,也特别看不起那些在亲兄弟亲姐妹中都斤斤计较的人,连一母同胞尚且锱铢必较,能指望他对朋友同事有什么友情?还谈什么修身齐家?

父亲的孝敬非常值得称道。每每想起父亲50多岁时蹲在地上给爷爷洗脚的场景,我就感到非常汗颜。我常常想,为什么那些在贫寒中长大的孩子对父母非常孝敬,而娇生惯养的孩子反而对父母颐指气使呢?恐怕就是前者自小耳濡目染了父母的艰辛,体会了父母的不易吧。他们只牢记父母的恩情,从不计较父母的不是。因为家境贫困,可能是为了释放压力,也可能是为了鼓励自己,奶奶爱子女的方式非常特别,那就是骂,从老大一直骂到老九。抑扬顿挫,妙语连珠。每当奶奶骂起来时,叔叔姑姑们一个个静如初兔,身强力壮的父亲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我小时候非常不理解。直到多年以后自己人到中年,目睹了父亲兄妹们一个个非常孝顺后,才逐渐体会了个中滋味。

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在农村夫妻中也非常特别。不知道是母亲念过几天书还是别的原因,父亲对母亲非常尊重,他们一生都没有红着脸大吵大闹过。我母亲年轻时身体很不好,动不动就躺在炕上动不得了。不能出工挣工分不说,连饭都做不上。父亲在地里干一天活,回家后还要烧火做饭、给母亲熬药,但他从没埋怨过母亲一句,这在农村的夫妻中是很少见的。每当想起父亲趴在灶台上熬药的情景和父亲晚年有病后母亲用小推车推着他在小路上走过的画面,我就想,贫贱夫妻才是宝啊。幸福不幸福,和谐不和谐,与房子车子票子到底有多大关系?家是小的国,只有成千上万的家庭稳定了,“国”这个大家才能稳定。

回乡以后,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壤中刨了一辈子食。他是一个种地的好手,种锄犁耙样样娴熟,割捆铡碾处处精通。他干活不惜力气,有十分不出九分。挥汗如雨、不停不歇;腰酸腿痛、不喊不叫。在生产队当队长时,出工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处理问题秉公办事、绝少私心,深受乡亲们好评。他晚年卧病,看望他的亲戚乡里络绎不绝就是证明。

父亲的一生就像一头老牛,被沉重的绳索勒弯了肩骨;像一匹骆驼,被无尽的沙途熬干了言语。他的生活是一条盖满挣扎与攀援的小路,能走过去却没个尽头,能看见希望却够不着。尽管年年岁岁被穷困包围缠绕,但他年年岁岁满怀信心地与穷困抗争。我现在想,父亲是很懂得些心理学的,尽管他自己被穷困炙烤成了一捧焦枯的黄土,却极力在我们兄弟三个的心野里植起一行绿荫。他从没有在我们面前短叹长吁过,每逢我们开学,他或是借,或是卖这卖那,都要给我们凑够足够的学费。在那个较为贫困的岁月,在那个极其偏远闭塞的小村,像我父母这么看重孩子上学的农民凤毛麟角。正是在父母殚精竭虑的苦苦支撑下,我们才读了一点该读的书,后来到城里参加了工作,我想,这也是对他们付出的最好回报。

父亲教育人的方法让我特别佩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发表了一篇中篇小说,兴奋之余很有些沾沾自喜。把得的200元钱稿费给了父亲。那时的200元不是个小数字,父亲也很高兴。但看到我有些得意忘形,他说:“你写字儿(他把写作之类的事统称为写字儿)和我种庄稼是一个道理,我种庄稼挣工分,你写字儿挣工资。种庄稼的好把式从来不说自个的庄稼种得好。庄稼在那儿长着呢,人家能看见,用不着自个说。字儿写得好不好,人家也会看,用不着你自个说。老说自个庄稼种得好的一定不是好把式。害怕别人看出来他不会种庄稼,种不好庄稼,心里没底,才老挂在嘴上。有劲你使出来就是了,说那些没有用的干啥?”几句话说得我无地自容。从此以后,我一般情况下不会再洋洋得意。一是因为能力所限,大半辈子也没有干出什么值得得意的事。二是即使偶尔有一两次连滚带爬取得了点小成绩,也会想起父亲说的种庄稼的事,得意不起来。有时候见有些人自吹自擂多么多么厉害,我就会偷偷思量这人到底会不会种庄稼。思量的结果绝大多数都会应验父亲的话,口气大的一般不是种庄稼的把式,怕别人看出来他不会种庄稼才扯圆了嗓子自我吹嘘。只是有一点父亲没有告诉我,我自己几十年也没有闹明白,就是那些口气很大的人的底气是怎么来的。

我特别钦佩父亲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他一辈子很少忧愁,有什么事解决就是了,解决不了就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从没有过于忧虑过,更不说自己没钱或钱少。动不动就说:“我有钱!”我上初中时,他为了给我凑学费去偷偷地卖“向日葵”时,说“我有钱”;我上高中时,他为了给我买一双鞋,一口气给城里的一个单位卸了一大卡车草垫子,挣了三元钱时,也说“我有钱”。他的豁达乐观是我不能望其项背的。

父亲的乐善好施对我影响巨大。他自己生活非常简朴,几近吝啬,但帮助亲朋绰绰大方,毫不犹豫。我参加工作后,定期给他一些零花钱,只要隔壁乡里亲戚朋友有困难找他借,他一句“我有钱”马上就给人家。我多次见过他边说“我有钱”边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柜子,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取出一个小包裹,再层层打开手绢,取出几张“大团结”,边念叨“我有钱”边给亲朋的情景。这件事对我教育极深,贫穷富有和钱少钱多并不对等,腰缠万贯、钟鸣鼎食的人仍不知足,还要贪赃枉法、铤而走险地去疯狂攫取,只有几张“大团结”的人张口闭口“我有钱”。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有钱没钱是一种感觉,几十元也能成为富翁。

后来,我在城里的条件有所改观,就说让他不要再种地了,我接他来城里住。我说这话时,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我一眼,就去下地干活。这一眼包涵的内容太多了,使我自惭形秽了好多天。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认识到了自己当初的浅薄。真是上过学不等于有知识,有知识不等于有文化,有文化不等于明事理,对事物略知一二就自以为是,是做人的大忌啊!

到晚年后,父亲有病了,一病就是十年,直到生命终结。先是脑供血不足,整天懵懵懂懂、迷迷瞪瞪睡不醒。慢慢发展到脑梗塞,不爱说话、不会说话,到最后干脆老年痴呆了。对老百姓而言,思想感情方面最大的事情莫过于亲情了,亲情最重要的表达方式莫过于语言交流了。一个人不会说话是非常痛苦的。在父亲不会说话的那些年月,他的心里该有多么痛苦。村上的人都说父亲傻了,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绝不相信。尽管那些年无法和父亲语言交流,但我觉得我和他的内心是可以沟通的。我能从父亲的眼中看出来他对子女的怜爱。即使他的双眼整天混沌迷离,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在看到几天没见的儿子时,瞬间发出的光亮。父爱,真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人,只要一息尚存,对儿女的爱都是不可抑止的。

如今,父亲躺在这小小的坟茔下面已经8个年头了。静坐在他的坟头,回味他的一生,实在是太值得我细细体会了。他就像一株野草,没有谁想起过为他施加一点一滴养料,却无妨他每天迎着太阳微笑。他从来就认为自己是一株黄土地里的野草,所以从来就没有不被人重视的苦恼。他没有高高地扬起头颅,说过“不!”也没有因为“别人家的住房如何如何”,感到过失落和委屈。大山一样浑实、憨厚,古塬一样透彻、淳朴。

天空依旧湛蓝,鸟儿已经飞过。人的生命是一个过程,有的人的一生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有的人的一生平平淡淡、朴实无华。但是,即便是再普通的人,他们在感情上的经历也一定有汹涌澎湃、波澜壮阔的时候,再普通的人对子女的爱也是排山倒海的,再普通的子女回忆起自己的父母也会千言万语。何况,越是在普通贫寒中长大的儿女回想起普通贫寒的父母越是刻骨镂心。

父亲,一片嚼起来又甜又涩的叶,一枚尝起来又酸又咸的果,一部读起来又痛又重的书。你的坚韧、顽强、勤劳、纯朴、善良、豁达值得我回想一生……

(西部企业信誉网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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